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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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吉拉寺的小喇嘛要在每日功课前给寺庙门口的炭炉添加炭火，一年四季，冬夏不休，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晓得从老喇嘛还是小喇嘛的时候，这个奇怪的规矩就立下了。炭炉的年纪比老喇嘛的还大。
于是小喇嘛便开开心心地接下这个活儿，当作是成为老喇嘛的修行。
五更滴漏一响，小喇嘛睁开眼睛，拿水拍了一把脸，像往常一样卯足力气才推开破旧的寺门。
炭炉旁正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那双沉寂的黑眸就直直的投进他的眼睛里。天空阴翳，是下了一晚上的雪。
小喇嘛歪着脑袋瞌睡跑了个干净，又感到无比自然，好像就该在八月的这个早上迎来这位客人。
男人伫立在寺庙前，面无表情，只一身漆黑老旧的藏袍，双肩上堆起薄薄一层霜雪，像炭炉边配套的一座雕塑。小喇嘛兀然想到了佛。
可庙里佛祖的容貌从来都是一脸悲悯仁慈。
小喇嘛走出寺门，跟来人行了个礼，又觉得佛来得蹊跷，他应该见怪不怪，这个季节上山寻佛的旅人，不少。
“贵客，进来喝碗茶吧。”
男人点了点头往前一步，藏袍那圈白色毛领上的薄雪便滑落到他怀里。
老喇嘛已经很老了，但他看到张起灵的瞬间，浑浊的眸子里还是起了些许波澜。
可惜烛光一闪，就消失在张起灵罩下来的阴影中。
屋子里的毛毡被藏香和炉火熏的混合出喇嘛庙特有的气味，张起灵面无表情的坐下，未曾觉得熟悉。“贵客回来了。”
老喇嘛将酥油茶倒进张起灵面前的盒子里，手里的佛珠转了半圈。
“没有时间了。”
张起灵直视他的眼睛。“我来存放东西。”
2
被三年前的灾难折磨得几近覆灭的吉拉寺，总算没毁在小喇嘛这一辈人手里，它颤巍巍的，历经百多年的岁月，依旧屹立在墨脱深山的风雪之中。
而小喇嘛早已不是小喇嘛，等开春过后，他就能接过掌事喇嘛的法印成为老喇嘛。五更滴漏又响，德仁喇嘛困难地睁开眼皮，隔着厚厚的毛毡他听了一晚上落雪声，直至刚才，突然消失。
接着院子里转经筒被人拨动，浓郁了一生的藏香此刻馥郁得快要液化成水，他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腐败气味。
那是他自己正在死去。逆着光，一位陌生僧侣黑色高大的身形落在他的跟前，遮住了大半光线。
“佛来接我了吗？”
僧人微笑不答，眼里一潭深水，衬得手臂上的伤口越发狰狞。
不是佛。
唵嘛呢叭吡吽。老喇嘛在心里默念了一声。
是修罗。
3
张起灵把糍粑袋从怀里拿出来，就着温热的酥油茶，跟着他辗转多日的白糍粑硬得像几块石头。
滴漏响过一刻，佛祖那儿就有了小喇嘛的诵经声，院子里僧侣也开始拿着扫帚除雪。天未破晓，肃穆的寺庙有了点烟火气，老喇嘛的眼里却依旧不悲不喜。
张起灵喝光了酥油盒里的茶，并没有觉得身体暖和了几分。
“贵客的事情做完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老喇嘛不语，盘着佛珠的手没有停下。
德仁喇嘛。
张起灵称呼他，老喇嘛依旧神色淡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法号并不叫德仁。在老喇嘛还是个小喇嘛的时候，庙里曾有个女人，小喇嘛笑张起灵，说他是佛。
师父摇摇头。
说他只是块没心有的石头。
后来张起灵走了，留下一座令人愀然的石像，像是沉默的反驳。
墨脱深处，大雪几经消融，小喇嘛却再没见过张起灵。于是小喇嘛跪在佛前，从小喇嘛跪成了老喇嘛，佛一双眼睛怜悯世人，却并没有点化他石头和佛的区别。
他大概是没有佛缘的。直到风烛残年。
张起灵在八月的一天找到他，不知来路也不明归途，他称呼他。
德仁喇嘛。时光倒回七十年。张起灵从那时起便有了心。
老喇嘛突然觉得自己便是德仁喇嘛，他看着张起灵那张和自己年少时见过的几乎无二的脸。
黑色的瞳孔便透过耄耋的身躯看向一个稚子的灵魂
他依旧认为张起灵是佛。“我来存一个人。”
佛说完这句话。
然后走下神坛。
4
“贵客自便吧。”德仁喇嘛坐在蒲团上，没有力气再给吴邪倒一碗茶，眼皮上的褶子松垮得遮住了他大半视线，他五感尽衰，却能透过浓浓的藏香闻着自己腐烂的味道。
来人恭敬的跟他说了一句六字真言，然后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盒子酥油茶。
房间里没有风，烛火却摇晃了。
德仁喇嘛。
吴邪称呼他，带着笑意。德仁喇嘛手里依旧捏着佛珠，无力转动，上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已经是八年以前。
他从老喇嘛变成德仁喇嘛，然后尽力延长自己的生命，有个人在他这里存了东西。
那个人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样东西，还寄存在别人那里，他得等那个人回来，或者等开春小喇嘛变成老喇嘛。佛没有开口。
他却觉得离佛更近了。德仁喇嘛捏着一口气，半截身子西行了还得在人间继续修行，等过八个年头，没等到张起灵，却等来了那样东西。
“贵客，怎么称呼？”
5
“吴邪。”张起灵说。
房间外突然有人敲了敲门，说添炭的时间到了。
老喇嘛看张起灵不置可否，便让人进来。小喇嘛低着头走过来放下一筐煤炭，经过张起灵身边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眼神一侧。
一系列的动作尽落老喇嘛的眼里。“最后一次了。”
等小喇嘛关上门，老喇嘛突然捕捉到年轻人最后几乎消匿的语气词。
话语一落，房间里菩萨脸上的光芒明了又灭，又是静寂。
老喇嘛在那刻化身为德仁喇嘛。
只觉得身前的佛，或者石头，又有了变化。张起灵说得很慢，一句和下一句之间的停顿长的令人难耐，却很有逻辑。
尽管后来老喇嘛把张起灵这不到半个时辰的话语深深镌刻入年迈的灵魂，此刻也不过觉得说话这件事对他来说大概只是熟练程度的问题，又或许只是漫长生命中，那少的可怜的记忆，无需大量的言语记录。
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但他知道可以把这些都存在这里。
墨脱吉拉寺有个德仁喇嘛。老喇嘛如典当铺子的老板一样，把张起灵的话作为佛送给他的讲唱经文存档收录，像极了年少时每日添加炭火的修行。
吴邪。
这个处于张起灵传奇人生的第一个被要求存放的人物，像是佛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6
佛说惑，业，苦。
德仁喇嘛没想到自己的生命走到了烛火之末，还能见到吴邪这个人物。
像是佛经里的角色突然走出故事来到他的跟前。
寄存者没来取回寄存物，倒是物件儿变回了原型，问他寄存者为什么要把他寄存了。他看向吴邪。
吴邪一身僧袍，眼里看不到尽头。
德仁喇嘛便觉得张起灵存放的记忆可能出了差错，他在这人的眼睛里看不到张起灵口中的“吴邪”。德仁喇嘛。
吴邪继续称呼他。风雪又起。
他张了张嘴，决定让彩排了千百次的齿轮贴着纹路进行第一次吻合。
他说的极慢，一句和下一句之间的停顿长的令人难耐。
吴邪静默地坐着，像匍匐在菩萨面前虔诚的僧侣。直到讲唱结束，点头起身离开。
老喇嘛却突然笑了。吴邪的背影越来越远，他看不见他的眼睛，才觉得此刻走出故事的角色又回到属于他们的惑业苦里。是被张起灵存放的东西。
然后佛就卸下了他身上最后一块前往极乐的锁拷。
贵客，你去见你的佛了吗？
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像菩萨跟前断断续续的烛火烧灼。
无人回答。
